本A

“如果他们问你为什么不报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老弟。我不知道是该发疯,还是该上吊。”

山中客(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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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蹲在他的房梁上,看他推门进来,就左右开弓地为他扫下许多百无聊赖的灰尘来。晓星尘只当没看到,不动声色地运了力,支起一层浅浅的屏障来保护自己,待那些灰尘无可奈何的落了地,薛洋吹起口哨,满意地垂下双腿,一息之间,便像一片飘落的叶一般轻巧的落在他的肩头,两只手臂箍住他的脖子,鼻尖蹭着鼻尖。他的双眼在黑暗里肆意绽放着属于野兽的金绿的锐利辉光。

冷意从鼻尖漫开。晓星尘低眉敛目,手指微一动,他便识趣地跳开老远,巧妙地旋身,在桌子上刮起一阵丝丝缕缕的黑风。晓星尘点了灯,他又跳开,在未关的门边抱起双臂,笑意盈盈,不甚正经地嘲笑他,“道长今日又上哪儿去厮混啦?”

随即又改口。“我错了。我错了。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收获颇丰。”

烛火摇摇曳曳,攀附上他朦朦胧胧的俊秀眉眼,凝成一汪虔诚的期待。他的黑发纠缠着垂落,发尾打着小小的卷儿,散得到处都是,被主人的手臂压住几缕,拐个弯儿又不安分地冒出头去。

他身上有植物汁液微苦的香气。这个人又披头散发地倒卧在哪里,晓星尘想,总像个不修边幅的疯子。

 

义城的好天气是可以预见的。据说敏锐的盲人可以凭借感觉探出五百里外的一场降雨,晓星尘盲了之后曾不无苦涩的想过这种变了味的恩赐,遗憾的是虽然他自小习武,五感早已敏于常人,论理也该是瞎子中的佼佼者,别说五百里,努力一下八百一千也不在话下,奈何人各有命,此窍不开。想想盲人也是人,叫做残疾人,残缺有疾,自己半途上道不过迫于无奈,又还有什么称得上是真正值得期待的幸运,他终于告诉自己别再想了,既然是有罪之身,何许他再去奢望任何一分纯粹或不纯粹的喜悦。但义城确实是不一样的,它以完全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间烟火迎接新的闯入者,当晓星尘长久的驻足于此,那些早已无暇顾及的细节渐渐融入他的生活。在他忙于自我放逐的时候,花朵依然安于时令地次第开放,他漆黑的视线之外,猫也好,狗也好,老鼠继续随心所欲的啃咬所有中意的物件,晚上小儿啼哭,白天商户吵架。那平平无奇的世界,一度与他失去联系的一切,他关心它,却不享有它。晴朗的月夜不再让他感到宁静,因为在他身后,痛苦依然蛰伏在阴影里喋喋不休,耻笑他,推搡他,在他未愈的伤口上涂满毒药,生活已经翻篇了,他明白,接受,却逃不开。所以当他在义城停下来,习于奔波的身体偶尔在夜间歇息,当清凉的夜风抚慰他蒙蔽的感官,当薛洋与阿菁又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当打更人带着老黄狗从他们的门前经过,他在一次次气息绵长的吐纳之间,是多么惊讶的发觉,不管愿意不愿意,他的生活其实早就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兜兜转转,被麻木了的,逝去的一切却已不知不觉地来到他身边。

他生活得就像一个没有负累的普通人,像,或者是想像一个没有负累的普通人,但薛洋总是孜孜不倦地教给他认识人世的新方法,教给他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没有负累的普通人,而痛苦是不能量化的,不能展示,不能揣测,不能分享,不能同情,不是消弥,就是永不满足地疯狂膨胀,伤口腐烂了,还要招来许多苍蝇。

当然那时他毫不知情。总是他先找到他,找到自己一生痛苦的源泉,还满心欢喜的以为是在没有尽头的漂泊中偶尔遇见了一个歧路的旅人。晓星尘有太多薛洋无比憎恨的美德,薛洋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清清白白,离了世外桃源理想乡,依然懵懵懂懂不知悔改,他的脑子里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蠢想法,又蠢又天真,对矛盾和人心没有半点真正的认识,充满了从那双悲悯的眼里望见的浸润了太多同情和善意的浪漫的表象。对他那颗温柔细腻的心灵,当然也不屑一顾。足以佐证这世界究竟是烂的多么无可救药的一个现成例子,他们的相遇,彼时晓星尘也浑然不觉。好人不是问题,圣人不是问题,就连救世主也不是问题,但倘若救到薛洋头上来,那就是大问题了。他们是那么针锋相对,晓星尘则想不通,一个人的心中怎么能装着那么多恨,生活怎么能那么混乱,走调,对一切冷酷无情,好像人们彼此之间只存在欺骗,恶意和残忍。不放过他人,亦放不过自己,这样痛苦的,失去谅解的人生,困囿仇恨,画地为牢,又究竟要怎样走下去。

他不是全心全意的恨着薛洋。他毕竟还是一个善良又宽容的人,学不会如何长久的保留执迷不悟的恨意,如果说天意弄人,那他唯求自省自清,他本生来就十分坦诚,后天的教育又发展了这一特性,使他在自省的时候,可以端正的面对自己的内心。可以说,在他的心中,倘若以一个吻作为分界线,这个吻发生之前的事情,他可以想得清清楚楚,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承认,薛洋是不怀好意,揣着一腔的恶毒歹意,趁虚而入,披着羊皮藏在他身边,伺机作恶,罪无可恕;而他错在意志消沉,耽于伤痛而疏于防范,明明凄惶不安,却怯于回顾,让往事打倒自己,让动荡的生活,漫无目的的奔忙掩盖自己的迷茫,支撑自己的信念;他原本打算照顾这个人,短暂的歇脚,等他伤好了,便再度启程,这个人伤得那么重,其中想必纠葛复杂,他已不愿再涉足风波,便只该当成是救一条性命,不该私交往来,后来却贪恋一份平凡的温暖,放不开一份慰藉,纵容自己停下来。他本该更坚强,更谨慎,完全依靠自己避开一出悲剧,对他来说,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战胜伤痛,而非啜饮仇恨,更何况仇恨薛洋并不会让他感觉轻松丝毫,反而让自己对于错误的把他当成朋友,家人,接纳他,信任他,需要他,感激他而感到加倍的苦楚。那些虚幻的美好和温暖,那种喜悦和感激,业已化为泡影的日子,至今还模糊的藏在他心里。

这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惨。他不断的反省自己,以求精进,但吻之后的世界却完全是一团乱七八糟的令人眩晕的颜彩,不是让他痛苦,而是企图完全摧毁他的意志。薛洋究竟为什么吻他,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答案了,无论是为了采取极端方式折辱他,还是无所事事闲疯了,或者是什么更加恐怖的深层理由,不堪的程度只会越来越严重。总之当薛洋漫不经心的生活轨迹越来越没有规矩,当他们坐在清凉的水井边,分享一只冰过的甜西瓜,当阿箐枕在晓星尘腿上进入梦乡,他开始吻晓星尘,最初只是轻柔的碰触,蜻蜓点水,转瞬即逝,却足以让晓星尘敏感的世界停滞几秒。晓星尘反应半天,总觉得好像是被舔了一下,但也只好尽量自然地问,你在干嘛?

舔你啊。薛洋理直气壮,有西瓜汁。

什、什什么?

这当然无法接受。如此不符礼节,有悖常识,他试图严肃地教育他,但对方那么理所当然,绝对心无旁骛的态度,倒搞得晓星尘越来越窘迫。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是自己太在意了。西瓜汁,他想,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吃西瓜了。

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吃西瓜呢。但有了开始就有结束,在结束之前还会有过程,这些羞于启齿的发展,一方面打着薛洋张口就来,千奇百怪的荒唐旗号,又因其惯常的离经叛道,志在必得而无往不利;另一方面,晓星尘的慌张、羞赧,手足无措,他的温柔敦厚与默默接受,掺着那么一点难辨的隐秘心绪,便恰如一把春风撩原而过,不是草木催发,而是助长野火。当他年轻的后辈一次次恶劣地将他抵在墙上,亲近他,挑逗他,细软的舌滑过他的唇齿,纠缠他无措的舌,吻得他呼吸困难,头脑发晕,一颗心在胸腔里跳的越发没了节奏,对方神定气闲,长睫毛刮着他的脸颊,一边攥紧他颤抖的手,一边安慰似的蹭蹭他的腿。

在一切美梦都破碎之前,这之中,确实是曾有一种温柔迷人的气氛拥抱过他们两人,却是无可否认的。

坚强也好,逃避也罢,这段记忆被绝对的封存起来,晓星尘永远不会去回想它们,不把缺口堵住,它们就会泛滥决堤。任何无法被证实的猜测,都是最大程度的伤害,而他宁愿不要有真相,最终他会忘记义城的好天气,忘记那段生活,忘记那个少年的一切,他只要记住那些惨死在他剑下的无辜村民,记住薛洋,记住这深重的罪孽,这就够了。

 

然而薛洋的厉害,又岂止这般而已。

 

山中的秋天来的很快,横亘整个夏季的雨水很是稀罕的停了一段时日,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山谷,湿润的暖气流在每一棵植株上停留,鼓励它们蓬勃生长,歌颂这最后的节日,虫声间断的回荡在林间,轻灵的鸟鸣声此起彼伏,汇成优美的乐章飘荡在风中,被晒暖了的树木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气,泉水悠闲地自其下流过。

鬼魂不便于在阳光充沛的时段活动,而山林中又潜伏着许多危险的毒虫野兽,因而这位被生父唤为圆圆,至今都没有确切姓名的小姑娘,极少在人类盼望的好天气离开生活的小院子。晓星尘来了之后,带小姑娘外出晒晒太阳散散步的愿望,就被黄齐极其恳切的拜托到晓星尘手上。

小姑娘低着头,努力地揉搓一株狗尾巴草的长穗子,支支吾吾着不去,却又小心翼翼,躲躲闪闪地看向晓星尘。黄齐向他们指明道路,稍劝她几句,便随手把自己一头红发胡乱揉成鸟窝,大声说着你们自便吧,消失在暗处。

单独同他在一起,小姑娘怯生,不免有些紧张。但晓星尘眼含笑意,温和可亲,与她虽说不上熟识,也是说过多次话的,终究小孩心性,不一会儿,便放松下来。

晓星尘拉着她,沿着依稀可辨的蜿蜒的山道,穿过灌木丛,穿过杉树林,穿过几乎掩住小姑娘身影的野草,来到一片被收拾过的高地。高处风景很美,这里又种植着一大片美丽的浅色鸢尾,还有几株石榴树,周围修了排水沟,被精心照料得很好。

小姑娘欢呼一声,冲了出去,晓星尘担心有蛇,只能在后面跟着她,跟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无奈,以神识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就任她自己去玩。

圆圆小声哼着歌,搓着手上的泥。玩了许久,转头看见带她来的哥哥坐在树荫下,定定地望着远山,怅然沉思。

 

回来的时候小姑娘扯了扯晓星尘的袖子,抓着篱笆门,慢慢从身后拿出个小花环,仰起小脸,面带期许的望着晓星尘。

晓星尘让她把花环戴在自己手上,摸了摸她的头。

 

晓星尘没有取下来,那串花朵很快枯萎了。

“挺好看的,”有一天薛洋来看见晓星尘手上的花环,称赞道,“就是花没了。挺适合你的。”

晓星尘把藤蔓取了下来。

“哎呀。别取啊,多可惜啊。人家的一番心意呢。”薛洋惋惜道。

他笑意满满地观察晓星尘,他又有一小段时日没见着他了。对方还是习以为常对他爱搭不理。不过细细看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

具体倒也说不上来有什么问题……

他想了想,硬要说的话,就好比原来他的眼睛是一泓清泉,现在么,就像下过雨一样,乍一看清澈,其实到处悬浮着细小的泥沙,朦朦胧胧的。

薛洋于是问,“你在哪儿被雨浇了吗?”

“没有。”晓星尘道。

“但是你看起来不太好啊,”薛洋道,“当然你平时就不是很好。不过现在更差了。”

晓星尘脸上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

?居然真有事?薛洋挑眉。

迟疑良久,对方才像下定了决心似的,终于道,“我是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说……”

“不过你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说。是吧。”薛洋接道。

“不是。”

晓星尘突兀道,“你知道圆圆身体不太好吧。”

“啊。不知道啊。比死人好一点吧。”薛洋道,“干嘛,她不是好得很吗。”

“嗯。但你觉得这样应该吗?”晓星尘看着他,“如果忽略她的病,那她就不是挺好,而是健康得不寻常了。”

“按照你们的说法,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是你们把她带大的。问题是,一个普通小女孩,一直跟鬼魂生活在一起,她肯定是不会健康的。过重的阴气肯定会损害她的身体,这一点,我想你们不可能不清楚。而且她本来就有病,还不能常在白天活动。甚至说,她早就应该夭折了。”

薛洋听着,还是笑的,眼睛却缓缓地眯起来了。

“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我已经说了,这就是问题。我不是说你们撒谎,小孩子要么通篇鬼话,要么全是真话,她没有撒谎,或者说我至少相信她是真的。而其他人,我一直在想,也许你们会撒谎,你也知道我不会把你的话等同于事实,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如果你们撒谎,假话说得越久,故事编得越大,破绽就会越来越多,多到撒谎的人自己都不敢想象。”

“所以你这些天就在查这个?”

“算是吧。我留在这里的目的,其实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也不需要怎么特别的手段,只是找不同的人闲聊,事情也一样会明白的。”

“哈?你是查案的吗?”薛洋说。

“我查过。”晓星尘冷淡地说。

“那结果呢?”

“结果是,我觉得可以相信你们。就算你们真的能一起编出天衣无缝的故事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而那种可能性几乎没有。可以说,我想知道的事多少有点方向了。”

晓星尘顿了顿,又道,“但是,我曾以法术探查过,圆圆的魂魄,不全。”

“什么?还有这种法术?”薛洋说。

晓星尘不答。

他又道,“当然,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你告诉黄齐了吗?说不定是这老头干的。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又讲她的事?她跟你什么关系?”

晓星尘稍稍面露困惑,道,“她很关键……我也不知道,也许她魂魄不全只是因为那个奇怪的病。但是疑点太多了,全都用巧合来解释,那必定不是巧合。而我也说了,我不怎么怀疑你们。我只是不清楚,圆圆的事究竟是不是偶然。毕竟,是她让我知道这一切的。”

“这又是什么?”薛洋坐不住了,“什么鬼?她能让你知道什么?”他抓起花环,“你们交流怎么编花环吗?”

薛洋道,“道长你是不是已经疯了。你的话,不好意思,其实我一句都没听懂。说真的,你快别跟他们混在一起了吧。”

他今天就是想来打扰一下晓星尘,嘲笑他一下,看一下他有没有回心转意,是不是想跟他好好聊一聊。可没想到晓星尘真的会想跟他聊一聊,还这么热情。

什么情况。薛洋想,先说怀疑他,再莫名其妙的说一大堆,然后突然给他脱罪。这么有诚意,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会知道事情的真相,那难道就是这一天吗。他围着桌子走来走去,看着自己的影子也跟着团团乱转,细小的飞蛾被他惊扰,四散逃开。屋外无月无星,漆黑一片,冷风呼啸而过,扫开一地花叶。

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不安。

“你别转了。”晓星尘道。

薛洋敲敲他面前的桌子,很正经的问道,“晓星尘道长。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比如说,你准备跟我彻夜长谈。”

“不。”

“哦。”他随意点了一下头,“那你走吗?”

“啊?”晓星尘没懂他的意思。

“你方才说,你想知道的事已经有方向了。那你要走了吗?”

晓星尘这才明白过来。“哦,哦……”

“嗯……应该没有吧……只是算有了方向,其实怎么回事还完全不清楚,另外圆圆的事,我也还不能离开。”晓星尘想了想,“你想让我离开?”

“没有。”薛洋飞快地说,“好的。那不打扰你了。晚安。”

他一瞬闪至门边,把门扒开。

“等等!”见他要走,晓星尘急忙叫住他。

“还有事吗。”薛洋贴着门板。

“你就这样走了?你不问我点什么?你不想知道我在查什么吗?不问我在这的原因是什么吗?”

薛洋眨眨眼睛。“你刚刚说了不跟我彻夜长谈。”

“我跟你彻夜长谈什么。没那个必要。”

“那你想说什么?”

薛洋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儿紧张。不。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可能有点儿不太想听。

晓星尘向他露出了一个有点儿苦涩的微笑。

“我都说了有事情想跟你说了……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没跟你说。原本该是由你告诉我,我一直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但是再等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告诉过你了,苹果和盲人。”

“你说你失忆了,可我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你的记忆?”

薛洋的世界静了一瞬。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脑袋嗡嗡乱响。

他僵在那,瞪着晓星尘,浑身苍白,活像一座冰冷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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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高铁上用手机狂打,感觉自己能当场完结

回来之后又感觉在电脑前应该还要再写一两回才能到这(?

改不了。有缘再改。静待开学实名快乐哈哈哈哈哈哈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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