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A

“如果他们问你为什么不报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老弟。我不知道是该发疯,还是该上吊。”

【薛晓】山中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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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山林独有一份奇异的热闹。

他们不知怎么七拐八弯地走上一处像是正儿八经修过的小道,这小道蜿蜒曲折,不见荒芜,月光耐心地穿过路旁古木参天的绿盖,漏下一地好看的明点子。渐至尽头,隐约有水流叮咚,薛洋按着眉心快走几步,道一声到了。

原来是个溪水凹积的大石潭。虽然连日阴雨,潭水依旧清亮透底,波光粼粼,一座朴素的小亭子依托山势架空水上,细看却是旧而不破,古而不衰,正是先前那老者说的山民所留下的遗迹。大概这些鬼是常在这里活动的。

晓星尘打量亭子的功夫,薛洋已经把自己剥了个精光跳到水里去了,晓星尘听到水声转过头去,就看到水里两道白影,那团月下莲一样徐徐绽放灼华灿灿的,自然是被薛洋揉成一团丢到水里的白袍子;而那蛇一般灵活的,一身细腻冷白的,不是薛洋又是哪个?

那一头乌发在水与月的分界面上匿了踪迹,只见他的身影渐渐被水波扭曲成一束白绫,在潭中漂游几圈,复回到岸边来。晓星尘不自在地别开眼去,薛洋倒是浑不在意,好在也没想上来,只是靠在大石上,露出半个上身,拿手慢慢拢了拢覆在脸上的发。

他低低咳了几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这个女孩子有个父亲。

那个男人是踩着大雪进山来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一顶富贵的玄青斗纹羽缎狐皮里大斗篷,染尽了年节的烟火气,却掩不住灰败的脸色与一身血腥臭。众鬼藏在暗处轮流看了一遭稀奇的来客,纷纷议论起这个人会不会是下一个同伴,彼时薛洋睡醒了,就在雪地四处里挖起松鼠的小宝藏来,黄齐最看不得他造孽,非要推他出去看个热闹。

薛洋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找了块避风处坐下,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说些什么,薛洋闲极无聊,也不顾忌这人是不是下一个鬼替补,直接现了身就问他在做什么。

那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不如说,比起薛洋,他的眼神更像个合格的死人。他说他在解咒。

他说那是他的女儿,咒术是他下的,他在尝试解咒。但显然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他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晓星尘问。

“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且他鬼叨叨了一阵之后竟然也想教我鬼叨叨,我看他疯得可以,又快死了,无聊得很,我就走了。”

“那孩子呢?”

“不要担心,你关心的这个小畜生可是比她爹命硬得多了。后来我想去看看她老爹还在不在那里,是不是可以拿去喂老虎了,然后就看到她老爹脱了衣服冻得邦硬,把她裹成一团抱着,两只手臂一敲就掉,她滚出来,我才知道这还有个喘气的呐。”

“你问我为什么救她?是不是特想不通?”薛洋奚落地笑,朝晓星尘眨眨眼,“特简单。说出来你都不信。”

“为什么?”

薛洋比划了一下,“她不是包的里三层外三层吗?她爹本来带了个包袱,把包袱也裹身上了。我本来是不想管她的,后来又想让老虎吃点热的,就把她拎起来了,结果外面那层散了,包袱掉出来,我打开一看,我操,别的没有,全他妈是吃的,真的,全是糕点果干,糖果饼子。我都看呆了。也不知道是这人怎么想的。她老爹真是死值了。”

他张大嘴,夸张地做了个手势,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所以你救了她?”

“嗯。是这样。你信吗?”

这话颇有点挑衅的意味。

晓星尘不知该作何想。糖果,点心,食物。这足够起作用吗?薛洋如今依旧嗜甜吗?他不知道。他觉得有必要保持一个严肃的态度,但薛洋的行事向来值得推敲,对方脸上又是一派坦荡,仿佛真把老底掀了个干净,无甚可畏似的。

他移开眼去。如今这女孩子确实活着,如果今日之事只是个尚不明晰的圈套,那女孩子的事当然另有蹊跷;如果不是,而老者的话句句属实,那薛洋的动机,乍思之下,除了本人所言一时兴起,一时间竟也想不出什么更合理的解释。

恻隐之心自然不是不可能,有的土匪杀了一辈子的人,偏偏要可怜起仇家的孩子,收来当亲的好生宝贝;有的财奴守了一辈子的财,某日看见路边乞丐衣衫褴褛,心一软也是几百两银子出去。既然人皆有之,薛洋么……

晓星尘想过几遍,也只得道,“我信你。”

却不料薛洋脸上立即改成个冷笑,冷哼一声,道,“嘁。你什么时候这么好骗了,你傻呀。”

“当然是假的。你不是素来看我穷凶极恶吗?怎么现在就相信我这么善良了?哎,我都不好意思骗你了。你想吧,我把吃的拿走就是了,何必要多此一举,照管她死活。我也不想装好人,你听黄齐怎么说的?他没说我要他养孩子吧?他这个人就是太自作多情,我本来还是要把小的拎去喂老虎的,结果半路碰上他了,让他一把抢过去,抱着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哪个受得了他。然后他就养起来了。你说说,既然不要我养,他又非要给我添个美名,这么盛情难却,我能不要吗,我干嘛还费劲解释呀?”

他看一眼晓星尘,又嘀咕道,“现在你知道了。切。”

……

 这倒是合理。

好歹人还活着。但晓星尘又问,“可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你要救治她,既然没向她父亲学咒术,又是怎么知道的解术之法呢?”

薛洋摇头,打了个呵欠。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我累死了。你是来审我的吗?老实说,你现在恐怕对我有了什么误解。你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吗?”

“?怎么?”

“你以为,这儿,”他指指右脸,“叫无所,而这儿,”又指指左脸,“叫不知呀。”

“可惜你想多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只是会而已,可能我以前学过,至于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谁又知道呢?你看那些乱七八糟花里胡俏的珠啊玉啊,都是我从乾坤袋里搜出来的,装在盒子里,裹了好几层,如果以前我不会,又哪来的这些东西。当然了,一开始我也不知道那些是干嘛用的,但那小畜生一发病我就想起它们来了,没法儿跟你解释。再比如那些符吧,有的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但我就是会画,有的不能用,有的也能用。”

“我不知道。你懂我意思吗。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我也只能告诉你,她活下来了,虽然算不算真活着还得两说。再多的,你去问黄齐吧。”

他眼珠一转,“话说回来,这是什么情况。这关你什么事儿啊?你以为你是干嘛的?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他是来干嘛的?

晓星尘一时语塞。

“别说话。”薛洋迅速不耐烦地补上一句。

他突然有点暴躁起来。他现在不想听他讲话了。这会儿他觉得累极了,本来也很难受,以往他洗一洗都是立即睡过去,难得今天撑着一口气说了这么久,他也没心思再跟晓星尘纠缠。虽说是魂体,也难免泡久了变浮尸。

实在该睡了。谁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晓星尘要是还想问东问西,恐怕他俩就得拼了。

好在晓星尘没说什么。薛洋有气无力地爬出来,眨眼之间又是寻常的黑装束,只是长发仍然湿漉漉的拖在脑后,很快濡湿了一大片衣料。

鬼捞起一把头发看了看,叹了一口气,慢慢挪到晓星尘跟前,道人注意到他的动作,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你干嘛?”

薛洋撇撇嘴。

“没干嘛。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过来。”他盘腿坐下,捞起头发,“快帮我把头发弄干。”

“你说什么?”晓星尘怀疑道,“你不会自己弄吗?”

“不会啊。你看我连个生火的符都搞不出来。”

“这两者是一回事吗?”

“是。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我讲了这么久你连杯茶都没给我喝,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哪来的茶给你喝啊。

“怎么会?那以前你的头发都是怎么干的?”

“自然干啊道长,你知道什么叫自然干吗?”薛洋理直气壮翻了个白眼,接着哈欠连连,索性眼睛也合上了,“你说你有什么用。你快点啦。”

“……”

 

两人僵持很久,最终还是晓星尘冷脸丢下一句下不为例,皱着眉上前,坐到他对面,小心翼翼地拉起一缕冰凉的发。

薛洋很满意地垂着头,嘴里含糊地小声说着什么。

晓星尘一句都没听清。他警惕着薛洋,然而薛洋一动不动,两只手耷拉在腿上,他的手很白,但是白得很不符合身份,不偏青也不偏灰,因此并不显得毫无生气,苍白也有点儿说不上来。许是月光照着的缘故。微微隆起的青色血管在薄薄皮肤下蜿蜒而过,手指蜷曲着,指甲反射出珠贝质的光。指尖确实是苍白的。他的十指完好无损。

晓星尘一直有点困惑鬼魂究竟是依靠什么标准展现魂体的形貌,他见过一些形貌非常可怕的厉鬼,显然不是生前的样貌,见过一些奇形怪状的,也见过一些与常人无异的,比如薛洋这样。可薛洋最初化出魂体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呢?他知道他失了一只臂,可不知道那是哪只臂。他知道小指的事吗?

晓星尘思索着。

薛洋早就不说话了,他仍然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一般,数不清的夏虫在临水的灌木丛里嘶鸣不倦,朗朗虫声与水声很和谐的汇奏,引着晓星尘的思绪远远地走开。后来他不经意间碰到个冰凉的东西,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是鬼的耳朵。头发早就干得差不多了。

于是他喊了几声薛洋,对方却毫无动静。

搞什么鬼?

睡着了?

不太可能吧。他又喊了几声,还是没得到回应,就把垂在对方面前的发捞起来,想看看他怎么了。没想到这一动作,对方就像一幢摇摇欲坠的危楼被抽去了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向前栽进他怀里。

晓星尘浑身一僵,接着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一下把人推出老远。他自己退出几步,犹自惊魂不定,过了好一会,才去看地上的人。

闭着眼一动不动。

这是睡觉吗?怎么可能这样都不醒?

“薛洋?!”

 

 

如果这山里非要有一个智者,那么当数黄齐无疑。

有些老鬼在世上留得久了,就难免丢了初心,目的不纯,有时候吊着他们的不再是执念一类的东西,而更像一种荒唐的生命力,他们从执念的树上开花结果,会脱落成那种鬼里鬼气的不像话的东西。

你要仔细自己的魂,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黄齐曾经这样警告薛洋。这老鬼虽然最终没能抵抗大势还是把自己搞得怪模怪样,但是仍可称矢志不渝,他爱唱歌,爱逗鸟,还爱哭。他好像死在一个春天,每年桃花杏花漫天飞的时候,就要躲起来悄悄掉眼泪。你到底哭的谁?真是你自己吗?众鬼不厌其烦地向他重复这个问题,黄齐总是恼羞成怒,恨恨地抱怨这些后生太不尊重老人隐私了。若撇开这些不谈,薛洋觉得他并不算太讨厌,而且年龄的增长确实是有些魔力,因此当他开始做那些来路不明的梦的时候,他把这当成笑话告诉黄齐。

黄齐吓了一跳。他似乎对做梦颇有些意见,于是他说,我希望你最好是不要做梦,你又不是人了,鬼做梦是很危险的,你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然后慢慢就死了。魂飞魄散懂吗?不信你去问问其他鬼,他们都不做梦的。嗯……他又想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另一方面来说,这样梦到的东西绝对是有用的,你可能会梦见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也可能梦见一些未来的事。考虑到你的情况,我是不是应该祝福你?

薛洋接受了他神情复杂的祝福。当然后来他还是做梦,只是识趣的不再对谁说了。其实那天他只是梦到自己先在剥豌豆,身旁还有其他人也在剥,一个脆脆的女声一直在说算命先生的事,喋喋不休烦死了,一个谦和温润的男声则不紧不慢地,一直耐心回答她的蠢问题。然后女声就吵着要对方给自己看手相,那人推脱不过,就给她看了,薛洋听见自己也说话了,他把豆荚一丢,伸出一只手去,说你这么厉害那给我也看看呗?他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奇怪。对方闻言,却捧住他的手,在他掌心细细摩挲起来,摸得他心里痒痒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他就醒了,醒来有点失落,这个梦再也没有后续。

捡回来的小姑娘开始发病的时候,薛洋开发出了新技能。起初黄齐带他去看病人,指给他看那种虫子,他说那叫念虫,依凭着施术者的念而生。哦?薛洋漫不经心,看那虫子,麻黑麻黑扭来扭去的一条条,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随手拎起一条细看,没想到顷刻间那黑虫便在他指尖化烟散去了。怎么会这样?黄齐大惊,薛洋也大惊,可他不是惊那虫没了,他惊的是那虫的邪气,便像是打通了浑身筋脉,电流似的周身走了一遭。他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自血液中奔涌而来的熟悉感。

啊。他好像想起该怎么做了。

事实上也许真就是该这么做。黄齐看完之后下巴都掉到地下去了,捡起来还是故作镇定,跟他说,按一般规律,鬼是能渐渐发现一些新本事的,毕竟活久尚且能见鬼,虽然你这个挺稀奇,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这种冥冥之中的事是很难解释清楚的。

薛洋说冥冥个屁,我肯定以前就会。

那当然。黄齐欣喜地一拍手,我也这么觉得,不然为什么我不会呢?

再往后薛洋就担起把小姑娘从鬼门关口拖回来的责任,好在这姑娘一年也就不好个三四次,不然薛洋老早也干脆地送她进门了。他在这奇异的活动中得到一些小小的回报,一些支离破碎的幻象,当然他并不清醒,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怀疑自己已经中毒了,但他其实好得很。有时候他看见许多高低错落的桂木柱,四处异香扑鼻;他会听见女孩子清越的歌声,翔凤鸣鸾;他看见自己站在悬崖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有时候他感到自己被套上了层层叠叠的软纱衣,看落日坠进海里,一点又一点,好像漫长得永远也不能结束。他悲伤又喜悦,满心期待又愤恨不已。有那么几次,他觉得自己好像正抱着本该无比珍重的心爱之人。

他在昏昧中大惑不解,他会有这种人吗?

他低头,只在怀中看到一缕发。

 

这会儿薛洋睡得难受,他好像又在做梦,但终究无法弄得更明白。于是他挪了一下头,换个姿势趴在一个温暖的背上,还以为自己是陷在一地晒得松软喷香的厚松针里,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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