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A

“如果他们问你为什么不报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老弟。我不知道是该发疯,还是该上吊。”

【薛晓】山中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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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话多,ooc,慎

五月的尾声淹没在滔天的大雨里,从第一滴雨落下的那一刻起,西南的天仿佛捅破了口子,天河倾泻而下,千军万马,来势汹汹,晓星尘早听闻西南雨境,十万大山,终年水汽弥散,雾霭重重,他行经西南,一路见了好几个雨村雨谷,却都是江南风味的绵绵细雨,初次见到大自然认真起来,竟是这般翻江倒海,催折天地的阔势,惊讶之余,肃然起敬。

连日的暴雨让他不便行动,还好他落脚的山洞不临溪涧,地势较高,才免遭水淹之灾,然而湿气无孔不入,整个洞有如水洗,没有一处是干的,晓星尘惯于山居,但在师门内住的也是人造建筑,各种条件优越得多,而且也不是这种可怕的气候,浑身上下潮乎乎的,实在是很不舒服。

不舒服也无法,谁教他走到这里来了呢?

天堂有路,地狱无门。

山外恶作剧的指路顽童自然不会想到,自己那随意一指便汇聚了多少纷杂因缘。真是造化弄人,可惜晓星尘从不怨天尤人。韧若蒲苇不是乱吹的,虽然碰了薛洋之后确实成了碎蒲烂苇,可以推测,如果记忆仍在的薛洋知道还有这种事,只怕嘲讽得要笑断了气。

我好不容易放过你,你怎么还敢回来?

失忆的薛洋也觉得嘲讽,除了脑子有病他想不出晓星尘的行为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有什么血仇是不能一剑解决的,如果一剑解决不了,可以尝试一下千刀万剐,再麻烦一点,还可以有千刀万剐也不让他死,极尽所能祸他所爱逼他观赏等等各种好方法,怎么会这么想不开,收拾不了一个都死了的仇人呢?
他自然清楚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记忆的欠缺,也让他更加疑心晓星尘古怪的行为,如果他真的对他恨之入骨,又为什么忍他到现在?如果晓星尘迟迟不开口是因为他根本就一无所知,只是在诓骗自己,反倒盘算着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呢?

他也没想好该怎么办。

总之嘲讽归嘲讽,他没打算教育晓星尘报仇的正确方式,然后让他实践到自己身上。在试探出问题之前,绝对不能让晓星尘跑了。

山里雨季要到了。大雨小雨一连下了好多天,自从上次薛洋趁晓星尘睡着了摸进洞以后,晓星尘就对他全神戒备,他也不在洞口的阵法上做什么手脚,安安静静打坐,只是那张脸吧,表情比死人更少,淡淡漠漠,见了他跟没见一样,基本不说话,好像也没在听他说话。但是如果鬼想逾越半步,那漠然的眼神就会马上换成浓重的戒备和警告,那双澈如清泉的眼,总使鬼想起林间温顺的鹿群,他熟识山中的虎,每当兴起去猎鹿,都能见到它们茸茸的耳朵支起,圆圆的黑眼睛熠熠生辉,一眨不眨盯着他。
要猎到一只鹿并不困难,可对付晓星尘呢?鬼隐约感到有些说不清的不妥,那种怪异的感觉让他不悦,就像他已经释出了无比的诚意,碰见人家睡觉都没有下手杀人,晓星尘也只是更警惕他而已。

薛洋觉得很烦躁,只好把这些抛在脑后,行吧,他能怎么办,他是很闲,但也没闲到没病找病,天天去给一个臭道士表演单口相声,而且万一晓星尘烦不胜烦,干脆戳他一剑,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就搞笑了,他怕不是还能给满山的鬼笑上个百来年。雨季来得正是时候,人怕鬼不怕,他不用忌惮晓星尘,不用担心他跑了,正好翘起二郎腿过回闲日子。

薛洋跟红胡子老头儿在暴涨的溪涧边钓鱼,其实什么也钓不到,摆个样子打发时间罢了,老头儿姓黄名齐,以前当过小官,美名其曰姜太公钓鱼。山里书生也好这一口,可惜两鬼嫌他酸腐话多,不许他跟过来。薛洋觉得其实老头儿话也挺多的,不过尚且属于能够忍受的范围内,毕竟消遣来消遣去,还是消遣人最好玩,恒常之理,鬼不免俗,不互相消遣,这世上都是些疯鬼了。今日老头儿漫扯到他在钱塘江看大潮的事,想是本性难移,死性不改,死了多久了都要吹牛,尽说潮水过来的时候是如何如何的遮天蔽日,眼前乌压压的一片,浪足有十几丈高,直能把看潮的小儿拍昏过去,又是怎样怎样的惊心动魄。老头说我当年看潮,都是站在最前边,潮没来的时候吧,人挤人,推推搡搡魂都给你挤掉了,浪一来,嘿,全跑了,前头卷走多少鞋子,街上多少光脚的,特别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的了。薛洋嘁了一声,光脚的让你扛了,叫你抱了?被你看了脚哭喊着非你不嫁了?哎,一百多年的光棍了,黄兄还是这么好胃口,佩服佩服。

嘁,老头儿学薛洋的样子嘁了一声,承让了,薛兄这种耗子闻油的敏锐才叫黄某真正佩服,惭愧惭愧,技不如人啊。

哦。字还没搞清楚呢,不明不白就先叫上了。老头说八九不离十就是这个薛了,可惜还有一个字不清楚,哎,可惜了,快去问吧,早死早超生,拖着算怎么回事呢。薛洋说关你屁事,死都死了,不然你去问,我看你才技高一筹,聊得肯定比我愉快多了。

毕竟结梁子的是你们嘛……你这故人看着太面善了,人嘛,好像也不坏吧,谁叫你那么造孽。你知道第一天我出去点鬼的时候,被他碰上了,讲话客客气气,还烦请我带他去看看你的尸骨,我哪知道你尸骨在哪?也没为难我,问了几句就让我走了。我看你害人也太会挑了。

薛洋挑眉。看尸骨?有这种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老头闻言一下大怒,把竹竿一摔,一下站起来,一头红发虽然被雨打得软趴趴,也隐约看得出点冲冠之势。你他妈的又忘了,这才几天前的事?你记得我一百多年光棍记不得你自己的骨头,你要不要脸?

薛洋给他弄得楞了一瞬,然而转瞬又换上了和蔼可亲的微笑,要不要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一件事,你听不听?

他笑眯眯的抬头看他。两人对视,老头心里一凛,瞪眼半晌吹吹胡子又坐下了,他捡起竹竿,盯着浑浊的溪水一声不吭,薛洋佯装惊讶道,我还以为你想听呢,不过,不听就算了吧。

老头心想你那是要好好讲话的表情吗?我又没疯。老头不说话,薛洋也就沉默了。两鬼默默坐了一会儿,结果老的那个又想过来了,有什么可气的,气归气,生死大事难道还比不过气,薛洋那个记性,也没有办法。想想干脆还是再跟他说说当时的事,然而一扭头,身边就剩一根竹钓竿了,哪里还有半个鬼影?

 

昔年薛洋死去的地方,已经不复碎石遍地荒草稀拉的凄苦模样,山洪光顾过后,成了一片青草肥美的坡地。五月半阴的漏伞下,白花粉花润透雨水,依然生机蓬勃,混作一团喜人的娇俏。薛洋已经不大记得他倒下的具体位置,他只来过一次,死后很久才来过一次,令他惊讶的是彼时尸骨仍在,白骨掩在荒草里,骷髅的眼眶黑幽幽,引起鬼心里一阵无端的肃然。

现在白骨长埋,他却未见得轻松多少。他没有怨恨,固然可以把旧死当作新生,但也没有真正快乐过,更像是不经意间拥有了意识的无根水,偶尔午夜梦回,回忆的门扉无情地咧开一条细缝,当黑暗隐秘的微笑,死者绵延的冰冷睡梦里他看见星斗遥远的辉光,夜露在他苍白的脸上滚动,仿佛蒸发不去的郁积泪水。

他想他终究是哪里有点毛病的,是不是脑子就不好说了。

很多时候他很寂寞,那是死亡赠予的甜蜜惩罚,在鬼荒芜的胸腔里温柔地栽种春天,当尖锐的枝杈划破纸薄的肌肤,无处排遣的寂寞就遍生红豆。他要去哪里寻一片热土,栽种这新生的赤色,鬼在徒劳的思考中为荒唐的体会精疲力竭,他厌倦寂寞,寂寞却不厌倦他,也许是热爱他笑容里开冻的冰河,虚幻的美景,舍不得放他真正走远呢?鬼装作不在乎,骗过别人也骗过自己。他带着前世惯常的微笑,不清不楚地走过了十六个春秋,他的记忆仍是夏夜扑闪的流萤。现在看来他新认识的故人没有兴趣和他一起捉萤虫,怕他没死透那是大可不必了,薛洋当然不屑于挖出自己的尸骨去安慰任何一个人,再说晓星尘又凭哪一点辨认他的尸骨?

可他仍来到旧地,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干嘛。

湿风安慰地抚了抚他的面颊。

 

晓星尘仍为天气担忧。天阴了半个月,笼罩群山的雨声不依不饶,不知疲倦,天地共鸣,万物失聪。今日他在满山青翠泥泞里踩了一遭,望见谷里蜿蜒的溪流几乎已经涨成了一条浑滔滔的黄江,高山上引人注目的瀑流飞白也明显比他入山时凶猛了许多。西南各处常发水患,再这样下下去,作物遭殃不说,只怕各处水患……

他收了没甚作用的伞。回到洞里,运气蒸干了身上的衣物,却不意听见一声懒洋洋的轻笑,“你摔跤了吗?”

许久不见的鬼此刻不知从哪里弄出张椅子,面前摆了张高几,半趴在上面正托着腮看他。晓星尘想他该是有十天没出现了。薛洋今日竟穿了一身跟晓星尘一模一样的白道袍,一根长长的白布条歪歪扭扭地束起长发,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懒散气息。要说他是在模仿晓星尘吧,倒不如说更像是穿腻了旧衫的少年人,又没有更中意的好衣袍,随意裹了一件新的,却是半分雀跃之心也无,不见有多爱惜。

他真是完全没当一回事。

晓星尘的呼吸瑟缩了一瞬。薛洋支起身子来,打了个呵欠,“没有吗?哎呀抱歉抱歉,我忘了道长平常脸就这么臭啦。那么。”他一挥手,自虚空中拾取一把乌黑的沉铁。那柄黑剑朴实无华,极不起眼,漆黑的剑鞘没有一点装饰雕刻,也因此显得更加沉郁森然。薛洋向晓星尘晃晃这把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晓星尘感到身后背着的霜华铮然轻鸣。

薛洋将剑随意的抽出来,仿佛与阴暗融为一体的剑身隐隐流转着一股不祥的红光,尽管洞内光线昏暗,然而晓星尘根本无须细看,倒不如说,看也没有用,他熟悉其剑靠的是使用它,在那段罪恶的岁月里,妖真的斩过一些,也许杀人用的是霜华,碰到真妖薛洋就把降灾抛给他了。

他没有想过会在此地看到降灾,不过其主既在,又何足为奇。

他只好轻声问,“你是什么意思?”那声音飘飘忽忽,夹在洞口啪嗒啪嗒的雨滴里,轻得就像鱼吐泡泡。尽管这样,还是飘到鬼灵敏的耳朵里去了。

“我什么意思?“鬼笑笑,”我能有什么意思?我非得有什么意思吗?你自己想呀,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晓星尘没接话。鬼仿佛听见了一声轻息,他看见晓星尘重新把伞撑开,轻轻抖一抖,沾附其上的雨水就簌簌落下,奏响一曲泠然的乐章。然后鬼确定自己真的听见了一声叹息,就像他无数次身披黑暗,迎着冷风,坐在高崖之上曾听见破晓之前星辰垂坠的叹息一般,晓星尘搅碎夜色,踏云而来,一步两步三步,重复几遍就快要到跟前了,他如梦初醒,倒反是吓了一跳。”你搞什么?不要过来啊。“他戒备的挥了挥手中不熟悉的剑——事实上,除了砍树插鱼之类,这把剑还真没什么实质价值——指着晓星尘。

晓星尘说,”你不是想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

”说话就说话,你过来干嘛?你就站那说啊。“薛洋莫名有点慌,他本来气势是很足的,现在他想这人再多走一步他就要跳起来了。往日哪有他主动过来这种事,这人看着冷冷静静平平淡淡,说不定深藏不露,过来就要发难呢。

结果晓星尘听了,还真停下了。他停的位置也不好,正好挡住洞口的光。薛洋长得算高了,这才发现晓星尘也许比他更高。他笑了笑,“不如道长也坐吧。”

他随手一指,后面就出现了一张椅子,晓星尘看他一眼,却并没有要坐的意思,薛洋就问,“有椅子你为什么不坐啊?”

晓星尘摇摇头,薛洋的椅子哪有这么好坐的。他一拂衣袖,那座椅果然在衣袖碰到的瞬间化为齑粉。

”哎。“鬼瞪大眼睛,”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那——好吧。那就——恭喜你,我的椅子给你坐。“鬼拍拍手掌,站起来,椅子就到了晓星尘身后。晓星尘问,“你没有别的椅子了吗?”

“没有。你以为我是木匠吗?”

晓星尘略停一停,便坐了。薛洋飘起来,坐在空中晃晃腿,这就是做鬼的好处了,人终究还是羡慕不来。虽然晓星尘也没有半点羡慕他的意思,他不再看他,眼神转而飘到那把漆黑的长剑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此剑……降灾。”

“好的。”薛洋认真点头,“你是说名字还是说用途?”

“都是。”晓星尘说,“你用这把剑,杀了很多人。”

“哇。你是不是讲废话,难道我还能用这把剑杀很多猪不成吗?“

晓星尘冷冷一笑,”他们在你眼里也许还比不上猪。“

”那就不知道了。物尽其用而已嘛。“

”物尽其用?“晓星尘深吸了一口气,冷笑显得有些惨然,”你果真还是薛洋,过了多少年都是薛洋。你的物尽其用就只有一种。你非要怙恶不悛不可吗?“

”我不知道。“薛洋翻了个白眼,”我既不知道怙恶不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薛洋。总之你说我是我就是咯。“

”这不取决于我。“晓星尘说。

”那更不取决于我。“

”不。薛洋“。晓星尘突然打断他的话,郑重地唤他尚存争议的名字,”我想告诉你一个苹果的故事。“

”啊?“鬼大为惊诧,他以为晓星尘应当惜字如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一个苹果的故事?”

晓星尘对他的问句果然还是惜字如金的。他自顾自的说,“有一个盲人,他死了很多年,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又活过来了,这个时候他对以前的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但是有一天他看到一个苹果,突然想起他死的时候,他的仇人也在他对面吃苹果,并且想着想着,他就觉得他也像吃到了那个苹果。可他看不到,本来就不该知道他的仇人吃过苹果。”

“那他可能听到了仇人吃苹果的声音,闻到了苹果的味道吧。“

晓星尘摇头。”当时他很混乱,没办法注意到这些细节。“

”那他就是个疯子。“薛洋说,”这不算苹果的故事,这叫盲人的故事,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

他一抬眼,没说完的半句话陡然被冻在喉咙里,因为对方的面容看起来有一种深深的悲哀,那种悲哀让他显得既苍白又虚弱,好像吹一口气就要散了。

薛洋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

幸好薛洋早已不需要呼吸。晓星尘没有化灰散去,没有再对他解释更多,也没有赶他走。后来薛洋也许在一种奇异的气氛里与晓星尘待了一辈子那么久,晓星尘在天地的尽头对他说话,话语被毁天灭地的大雨打得七零八落,”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

薛洋郑重地点头。

晓星尘就不再说话,抛下他,直直的坠入惊涛骇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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